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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沽美酒,过溪来、谁道幽人难致。更觉元龙楼百尺,湖海平生豪气。自叹年来,看花索句,老不如人意。东风归路,一川松竹如醉。
怎得身似庄周,梦中蝴蝶,花底人间世。记取江头三月暮,风雨不为春计。万斛愁来,金貂头上,不抵银瓶贵。无多笑我,此篇聊当宾戏。
开篇趣起,打趣自己,说只要清溪对岸有美酒,就可以招致自己这个难致的“幽人”前来。接韵以“更觉”的措辞,将自己与赵国兴暗中对照,以突出赵的“湖海豪气”。意谓因自己这样容易被招致,就更觉得赵这个有四方之志的湖海之士气度不凡、当卧百尺楼头了。“自叹”以下,直到结韵,全都是自我抒情。“自叹”一韵,伤惋自己年老才凋,作诗赋词,难以称意。上片末韵,明承起韵沽酒之辞,写自己得酒即醉、醉归于东风中的情态。暗接“不如人意”的句意,表达他欲因酒而排遣此愁的意思。有趣的是,这里写词人的醉态,不出以正笔,而以“松竹如醉”的曲笔来写,这就写透了他醉态朦胧的情态。而诗意正在“松竹如醉”的形容中。下片似写清醒时的思绪,其实是所谓“酒醉心灵”的思考产物。过片接上片末韵“东风”一词,写他对此春日美景若有所不足的遗憾感。此韵以“怎得”领起,表明所思所须实属不可得的用意。他所希望自己成为的,是庄周梦中那只栩栩然的物我浑一的蝴蝶,他希望作这一只蝴蝶,来纵情邀游于花丛间,把花底当成是整个的“人间世”即整个的世界。这就泄露了他希望忘世兼忘我的心意。而具有这种忘我兼忘世之想的人,显然是因为所承受的过于沉重痛苦之故,他在寻找着一个不可得的解脱。“记取”一韵,表明了他之所以想做庄周梦中的蝴蝶的部分原因。是因为暮春的江上,总是风狂雨骤,横暴的风雨从来不爱惜春天的美景,而要将它匆匆送走。“记取”一词,表明这种时光之忧,是他一直萦结在胸的旧伤痛。在“风雨”一句中,词人的悲凉、无奈之情可感。在这两韵里,花与春天的意象具有隐喻的色彩,它们隐指美好无憾的时光。同样,风雨也具有隐喻的色彩,它是作为破坏春天的对立面出现的,它是生命所不能把握的横暴力量的隐指。因为以上的隐喻色彩,所以尽管是写的自然春天的过程,也令词人产生了不能承受的“万斛愁”。这样无法称量的沉重愁恨,只有杯中酒才可以解除,因为它可以使人沉醉忘忧。而象征了富贵极盛的头上金貂,在此时光之优面前,则显得毫无意义———流逝的时光把金貂象征的富贵、把一切存在甩在自己的后面化为虚无。结韵关合全篇,以此词不过是一种《宾戏》的解释,把一切打空,用来回复赵知录。这样的结尾,固然表明了他的游戏态度,同时也更有深意。这深意就是,当词人反照自己的内心,发现了巨大的空虚和难以承受的痛苦时,他所去做的,不仅是以酒来沉醉忘情,更是要以排空一切的方式,来获得解脱。所以,这样的结尾,不是无聊的游戏,不是无意义的闲话,而是包容着一种压力和反压力的精神对抗的。
本词在章法上,打破上下片分段的词体常用格式,从上片第三韵就开始转为单纯写自己,是为变格;但变中有不变,如下片全为上片末韵引起,写自己春日归途上醉酒后的忧思与解脱。在表意上,全词似散而聚。所谓散,是指它头绪众多;既赞友人,又自叹衰老才枯;既写耽酒情状,又写耽酒的原因;既抒发好景不常的生命幽恨,又写忘世遣愁的心理需要。所谓聚,是指这么丰富的情意,曲曲折折地都可以用酒来收结:衰老才凋的闲愁可以用酒来打发,好景不常的生命大悲可以凭酒来遗忘,想做庄周梦中的那只蝴蝶而不可得的苦恼可以借酒来平息,乃至功名富贵终归无用的虚无之悲可以以酒来消除。
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
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翦(jiǎn)云鬟(huán)。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待伊要、尤云殢(tì)雨,缠绣衾(qīn)、不与同欢。侭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坠乱的头发无心梳理,紧锁的愁眉懒得描画,心绪凌乱,事事不顺。近来觉得无比憔悴消瘦,身上的金缕衣也显得宽松了许多。知道如今你这个风流的浪子,心里对我已直是视若等闲。我应该整理好美丽的容颜,这样地轻易辜负青春年华,怎能安心?
你又和从前一样过了相约的归期,既然这样,为何当初要骗我剪下一绺秀发相赠?等到什么时候你回来,我要把你紧紧关在家门外;等到你想要和我欢爱时,我要紧缠鸳鸯绣被,不与你同床共枕;等到更鼓已深,我才慢慢地问你,今后还敢这样无赖失约吗?
参考资料:
1、叶嘉莹等.柳永词新释辑评.北京市:中华书局,2005年1月第1版:238-242
坠髻:下垂的发髻。慵:懒。愁娥:愁眉。是事:事事,凡事。阑珊:衰减;消沉。此指心情低落。新来:近来。金缕衣宽:意谓身体消瘦了。金缕衣,缀以金丝的衣服。此泛指漂亮的衣妆。认得:知道。疏狂:狂放不羁的样子。此指狂放的人。意下:心中。诮:责怪。譬如闲:若无其事。整顿:整理。孤:辜负。孤为辜的本字。争忍:怎忍。
这是一首闺怨词,主人公是一位对情人爱极又恨极的歌妓。词一开篇,“坠髻慵梳,愁蛾懒画”一组四字对偶句,直接表现这位妇女的精神状态,发髻已松散了,而她却“慵梳”;娥眉已经含愁不展了,而又“懒画”。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主人公没有心情梳妆打扮,似乎是与“悦己者”有关。“心绪是事阑珊”是对前面的一个总结,描述她心绪不佳,消沉倦怠,任何事情都无心去做了。这三句由外到内,女主人公的行为源于心绪不佳,从而揭示了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凡事都打不起精神来做,不只梳妆打扮是如此。内里意兴阑珊,外则面容憔悴了,身体消瘦了。“金缕衣宽”,衣裳变得宽大了,便是身体瘦下去了的证据。古人每以衣带宽松表示身体消瘦,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词也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
以上几句塑造了一个神情憔悴、心绪烦乱的女性形象,在写法上沿袭了唐五代以来对懒美人的类型化描写,与温庭筠笔下的“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很相似。但接下来的两句,就冲出了类型化的窠臼,成为“这一个”女子所独有的自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想来那轻狂的浪子一定又在外面若无其事地同别人调笑取乐,早把我丢在脑后了。女主人公之所以无心梳妆,消瘦憔悴,都是因为“疏狂”的他。“认得”表明她非常了解这个负心人风流轻狂的性情,也暗示了他如此这般也不是第一次了。用“这”字领出,有表意的功能,甚至起着强化的作用。这个“人”字是女子自呼口吻,用来表达女子怨恨的心情。至此,作者将抒情主人公思念怨恨的对象点明了,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也已明了。
市民妇女比较注重现实的个人利益,不愿听人摆布自己的命运。所以,词中的女子并不因这个“疏狂”的年青人,而长久地沉溺忧伤之中。她要进行抗争,甚至可以采取各种报复行动。“把芳容整顿”,这是她不甘向命运屈服的第一步。这句与开篇二句照应。由“芳容”一词可知,女主人公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自信的。“恁地轻孤,争忍心安”,这是上片词意的小结,预示着她将要发泄一腔不平的怨恨。至此,上片在女主人公决心振作起来的时候结束了,这也暗示了下片词意发展的线索。
过片补叙浪子违约不归,骗取了她的忠贞,把怨愤之情推向了顶点。“依前过了旧约”,他又像从前一样背盟失约,逾期不归。“依前”说明他已不是第一次不信守诺言了。“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古代男女相别之时,有订立盟约,女子剪发以赠的习俗。赠发的意义是为了让男子见发如见人,另外还有以发缠住男子之心的神秘寓意。恼恨之下,她盘算着他有一天归来,要设法收拾教训他。
她的惩罚办法有三个步骤:第一步:“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将闺房的门紧紧关住,不让他进来。第二步:“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不让他进被窝,对他的要求不理不睬,以此逼使和要挟对方反省和屈服。第三步:“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她听任时间僵持中过去,等待到更鼓已深,也就是半夜的时候,才严肃地从头到尾、有条有理慢慢数落他的疏狂,要他悔过认错,还要保证此后不能再无赖爽约。这些都是女主人公爱恨交错、充满希望和快乐的想象,贴切人物心理性格,其描写的情景如同上演了一出夫妻之间斗气的轻喜剧。至此,全词嘎然而止,至于这女子是否会或怎么样实施她心中计划,词中不再多言。
这首词用代言体,摹写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细节刻画一气呵成,将她因爱深而恨极的情状写得淋漓尽致,声口毕肖。在这首词中,柳永塑造了一位与传统文人诗词中的女性迥异其趣的市井女子形象,她泼辣、自强、有手段、敢抗争。词的格调虽说不上有多高,但情真味浓,丝毫不涉俗套。由此词亦可看出柳永对风尘女子的了解和赏爱。柳永在这里刻意用俗语写俗事,目的就是为了给“俗人”看。语言上,他主要用浅近的白话,甚至市井俗语,如“是事”,“认得”、“诮”、“恁地”、“争”、“赚”、“无端”等表现力很强的通俗文学语言。结构上,他主要采用市民所喜闻乐见的浅型结构方式,有细节、有情节,能够紧紧抓住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