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步兵咏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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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
沉醉似埋照,寓词类托讽。
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
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
据《宋书·颜延之传》上说,延之初为步兵校尉,好酒疏放,不能苟合当朝权贵,见刘湛、殷景仁等大权独揽,意有不平,曾说道:“天下的事情当公开让天下人知道,一个人的智慧怎能承担呢?”辞意激昂,因而每每触犯当权者,刘湛等很忌恨他,在彭城王义康前诽谤他,于是令其出任永嘉太守,延之内心怨愤,遂作《五君咏》五首,分别歌咏“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和向秀五人,这是第一首,咏阮籍。
阮籍曾做过步兵校尉,所以称他为阮步兵。他外表沉晦,而内心却具有清醒的认识,故诗的第一句就说:“”史传上说阮籍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有意地隐晦其踪迹,其实,他的识鉴精密,对于时事有极敏锐的洞察力。如曹爽辅政的时候,曾召他为参军,阮籍以疾辞,屏居田里,岁余而曹爽被诛,时人都佩服他的远见,这就足以说明阮籍的缄默与隐沦,只是为了远身避祸。
“沉醉似埋照,寓词类托讽”二句表现了阮籍生活的两个主要方面:饮酒与作诗。《晋书》本传上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这里所举诸事都说明他以醉酒来避免是非与祸害,因而颜延之的诗中说阮籍沉湎于酒只是为了把自己的才识深自敛藏起来。这里的“照”,就是指其才华熠熠闪耀。阮籍既以醉态来掩饰才华,故云“埋照”,“沉醉似埋照”五字之中即将阮氏的许多行迹櫽括其中,揭示了他嗜酒狂饮的真正动机。“寓词”句指出了阮籍文学创作的特点,尤指他八十二首《咏怀诗》,其中阮籍大量地运用了比兴寄托和象征的手法,以隐晦的手法自表心迹,展现了他生活中的各种感慨。颜延之就说过“阮籍在晋文常虑祸患,故发此咏。”(《文选》李善注引)李善也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因而历代文人都以为阮籍的这组诗是托物咏志、寓讽于辞的典型之作,其中表现了他忧时悯乱的深沉哀思。颜延之对此有深切的认识,可以说是最早揭示出《咏怀诗》深意的人。
“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两句也是本于史传对阮籍生平事迹的概括,据《魏氏春秋》上说,阮籍少时曾游苏门山,苏门山有一位隐居的高士,阮籍前往与他“谈太古无为之道,及论五帝三王之义”,然苏门先生却不与他交一言,阮籍于是对他长啸一声,清韵响亮,苏门先生只是淡淡地一笑,至阮籍下山后,只听到山间响起了一种像是凤凰鸣叫的声音,知是苏门先生的回答,这就是“长啸”句的本事。至于阮籍不受礼教束缚的故事也很多,据《世说新语》中说,阮籍的母亲去世后,裴楷前去吊丧,阮籍却还醉熏熏地披着头发箕踞在床上,裴坐在地下哭着吊唁一番以后就走了,有人问裴楷说:“凡是吊丧,主人哭后,客人才行礼。阮籍既然不哭,你为什么哭呢?”裴说:“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又如阮籍的嫂嫂曾回娘家去,阮籍与她道别,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社会中这种事情颇受人非议,以为是不合礼法的,阮却说:“礼岂为我辈设也。”故颜延之说阮籍能超越礼法,令众人惊异。
“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两句即解释阮籍为何口不臧否人物,对于时事不加评论的原因,因为时事已到了不可评论的地步,然而,他的感愤与不满却在穷途而哭的事实中表现出来,据《三国志·魏志·王粲传》注中引《魏氏春秋》说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经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反。”这两句将阮籍不论当世人物与穷途而哭这两件典型的事例联系起来,指出了其中的内在的关系,遂揭示了阮氏的真正人格和对现实的态度。
这首诗虽然是咏历史人物的,然也寄寓了作者自身的怀抱,特别是在最后两句中,一种对时事不堪细论的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据史载,颜延之也性喜饮酒,行为放达。他虽身经晋宋易代的沧桑而出仕新朝,然好肆意直言,于现实多所不满,故于此诗中他通过对阮籍的怀念而表达了自己郁郁不得意的情怀。
此诗运用了史传中关于阮籍的记载,择取了典型的事例,在短短四十字中将阮籍的一生刻画殆尽,并由此而表现出他的精神。其中点化史传之语入诗也能恰到好处,不落理路与言筌,自铸新词,却句句有本,可谓无一字无来历。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chán)嘶(sī)。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岛一作:鸟)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xiá)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在长安古道上骑着瘦马缓缓行走,高高的柳树秋蝉乱嘶啼。夕阳照射下,秋风在原野上劲吹,我举目远望,看见天幕从四方垂下。
归去的云一去杳无踪迹,往日的期待在哪里?冶游饮宴的兴致已衰减,过去的酒友也都寥落无几,现在的我已不像以前年轻的时候了。
参考资料:
1、李静等.唐诗宋词鉴赏大全集.北京:华文出版社,2009:217-218.
2、陆林编注.宋词.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19.
3、蘅塘退士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北京:华文出版社,2009:193.
马迟迟:马行缓慢的样子。乱蝉嘶:一作“乱蝉栖”。鸟:又作“岛”,指河流中的洲岛。原上:乐游原上,在长安西南。目断:极目望到尽头。四天垂:天的四周夜幕降临。
归云:飘逝的云彩。这里比喻往昔经历而现在不可复返的一切。前期:以前的期约。既可指往日的志愿心期又可指旧日的欢乐约期。狎兴:游乐的兴致。狎:亲昵而轻佻。酒徒:酒友。萧索:零散,稀少,冷落,寂寞。少年时:又作“去年时”。
一般人论及柳永词者,往往多着重于他在长调慢词方面的拓展,其实他在小令方面的成就,也是极可注意的。叶嘉莹在《论柳永词》一文中,曾经谈到柳词在意境方面的拓展,以为唐五代小令中所叙写的“大多不过是闺阁园亭伤离怨别的一种‘春女善怀’的情意”,而柳词中一些“自抒情意的佳作”,则写出了“一种‘秋士易感’的哀伤”。这种特色,在他的一些长调的佳作,如《八声甘州》《曲玉管》《雪梅香》诸词中,都曾经有很明白的表现。然而柳词之拓展,却实在不仅限于其长调慢词而已,就是他的短小的令词,在内容意境方面也同样有一些可注意的开拓。就如这一首《少年游》小词,就是柳永将其“秋士易感”的失志之悲,写入了令词的一篇代表作。
柳永之所以往往怀有一种“失志”的悲哀,盖由于其一方面既因家世之影响,而曾经怀有用世之志意,而另一方面则又因天性之禀赋而爱好浪漫的生活。当他早年落第之时,虽然还可以藉着“浅斟低唱”来加以排遣,而当他年华老去之后,则对于冶游之事既已失去了当年的意兴,于是遂在志意的落空之后,又增加了一种感情也失去了寄托之所的悲慨。而最能传达出他的双重悲慨的便是这首《少年游》小词。
这首小词,与柳永的一些慢词一样,所写的也是秋天的景色,然而在情调与声音方面,却有着很大的不同。在这首小词中,柳永既失去了那一份高远飞扬的意兴,也消逝了那一份迷恋眷念的感情,全词所弥漫的只是一片低沉萧瑟的色调和声音。从这种表现来判断,这首词很可能是柳永的晚期之作。开端的“长安”可以有写实与托喻两重含义。先就写实而言,则柳永确曾到过陕西的长安,他曾写有另一首《少年游》,有“参差烟树灞陵桥”之句,足可为证。再就托喻言,“长安”原为中国历史上著名古都,前代诗人往往以“长安”借指为首都所在之地,而长安道上来往的车马,便也往往被借指为对于名利禄位的争逐。不过柳永此词在“马”字之下接上“迟迟”两字,这便与前面的“长安道”所可能引起的争逐的联想,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衬。至于在“道”字上著以一“古”字,则又可以使人联想及在此长安道上的车马之奔驰,原是自古而然,因而遂又可产生无限沧桑之感。总之,“长安古道马迟迟”一句意蕴深远,既表现了词人对争逐之事早已灰心淡薄,也表现了一种对今古沧桑的若有深慨的思致。
下面的“高柳乱蝉嘶”一句,有的本子或作“乱蝉栖”,但蝉之为体甚小,蝉之栖树决不同于鸦之栖树之明显可见,而蝉之特色则在于善于嘶鸣,故私意以为当作“乱蝉嘶”为是。而且秋蝉之嘶鸣更独具一种凄凉之致。《古诗十九首》云“秋蝉鸣树间”,曹植《赠白马王彪》去“寒蝉鸣我侧”,便都表现有一种时节变易、萧瑟惊秋的哀感。柳永则更在蝉嘶之上,还加上了一个“乱”字,如此便不仅表现了蝉声的缭乱众多,也表现了被蝉嘶而引起哀感的词人心情的缭乱纷纭。至于“高柳”二字,则一则表示了蝉嘶所在之地,再则又以“高”字表现了“柳”之零落萧疏,是其低垂的浓枝密叶已凋零,所以乃弥见其树之“高”也。
下面的“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三句,写词人在秋日郊野所见之萧瑟凄凉的景象,“夕阳鸟外”一句,也有的本子作“岛外”,非是。长安道上不可能有“岛”。至于作“鸟外”,则足可以表现郊原之寥阔无垠。昔杜牧有诗云“长空澹澹孤鸟没”,飞鸟之隐没在长空之外,而夕阳之隐没更在飞鸟之外,故曰“夕阳鸟外”也。值此日暮之时,郊原上寒风四起,故又曰“秋风原上”,此景此情,读之如在眼前。然则在此情景之中,此一失志落拓之词人,难有所归往之处。故继之乃曰“目断四天垂”,则天之苍苍,野之茫茫,词人乃双目望断而终无一可供投止之所矣。以上前半阕是词人自写其当时之飘零落拓,望断念绝,全自外界之景象着笔,而感慨极深。
下阕,开始写对于过去的追思,则一切希望与欢乐也已经不可复得。首先“归云一去无踪迹”一句,便已经是对一切消逝不可复返之事物的一种象喻。盖天下之事物其变化无常一逝不返者,实以“云”之形象最为明显。故陶渊明《咏贫士》第一首便曾以“云”为象喻,而有“暖暖空中灭,何时见余晖”之言,白居易《花非花》词,亦有“去似朝云无觅处”之语,而柳永此句“归云一去无踪迹”七字,所表现的长逝不返的形象,也有同样的效果。不过其所托喻的主旨则各有不同。关于陶渊明与白居易的象喻,此处不暇详论。至于柳永词此句之喻托,则其口气实与下句之“何处是前期”直接贯注。所谓“前期”者,可以有两种提示:一则是指旧日之志意心期,一则可以指旧日的欢爱约期。总之”期”字乃是一种愿望和期待,对于柳永而言,他可以说正是一个在两种期待和愿望上,都已经同样落空了的不幸人物。
于是下面三句乃直写自己当时的寂寥落寞,曰“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早年失意之时的“幸有意中人,堪寻访”的狎玩之意兴,既已经冷落荒疏,而当日与他在一起歌酒流连的“狂朋怪侣”也都已老大凋零。志意无成,年华一往,于是便只剩下了“不似少年时”的悲哀与叹息。这一句的“少年时”三字,很多本子都作“去年时”。本来“去年时’三字也未尝不好,盖人当老去之时,其意兴与健康之衰损,往往会不免有一年不乃一年之感。故此句如作“去年时”,其悲慨亦复极深。不过,如果就此词前面之“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诸句来看,则其所追怀眷念的,似乎原当是多年以前的往事,如此则承以“不似少年时”,便似乎更为气脉贯注,也更富于伤今感昔的慨叹。
柳永这首《少年游》词,前阕全从景象写起,而悲慨尽在言外;后阕则以“归云”为喻象,写一切期望之落空,最后三句以悲叹自己之落拓无成作结。全词情景相生,虚实互应,是一首极能表现柳永一生之悲剧而艺术造诣又极高的好词。总之,柳永以一个禀赋有浪漫之天性及谱写俗曲之才能的青年人,而生活于当日之士族的家庭环境及社会传统中,本来就已经注定了是一个充满矛盾不被接纳的悲剧人物,而他自己由后天所养成的用世之意,与他自己先天所禀赋的浪漫的性格和才能,也彼此互相冲突。他的早年时,虽然还可以将失意之悲,借歌酒风流以自遣,但是歌酒风流却毕竟只是一种麻醉,而并非可以长久依恃之物,于是年龄老大之后,遂终于落得了志意与感情全部落空的下场。昔叶梦得《避署录话》卷记下柳永以谱写歌词而终生不遇之故事,曾慨然论之曰:“永亦善他文辞,而偶先以是得名,始悔为己累,……而终不能救。择术不可不慎。”柳永的悲剧是值得后人同情,也值得后人反省的。